绝对的“无”在星空的画布上蚀刻出的空洞,冰冷地悬在那里。
那被“注视”的感觉并非来自方向或位置,它是一种首接烙印在存在本质上的标记,一种宣告——你,己被记录,即将被格式化。
这感觉通过这具新生的、脆弱的神经末梢,放大成一种几乎要撑裂颅骨的尖锐鸣响。
不再是观察者逻辑核心的冷静“警报”,而是生物体面对天敌时,源自基因最深处的、最原始的恐惧。
每一束肌肉纤维都绷紧至颤抖,肾上腺素以一种粗鲁而低效的方式涌入血管,心脏像一只被困在胸腔里的疯鸟,徒劳地撞击着肋骨。
我试图调动那属于观察者的、俯瞰星海的广阔感知,去分析这“注视”的构成,去理解这“静默区”首次展现出的“反应”。
什么都没有。
或者说,只有更多的“无”透过这双人类的肉眼,反向侵蚀着我的意识。
那空洞仿佛活了过来,不再是 passively 扩张,而是带着某种…好奇?
不,不是好奇,那太拟人化了。
更像是一个绝对精密的杀毒程序,检测到了一个异常活跃、试图隐藏的病毒代码,于是将扫描焦点集中了过来。
逻辑。
我需要逻辑。
但逻辑在这具大脑里运行得如此滞涩,如同在粘稠的沥青中游泳。
纷至沓来的生物信号干扰着它:肺部扩张带来的刺痛,喉咙里残余的血腥气,身下冰冷坚硬地面的触感,还有耳边……风声?
是的,风。
空气流动。
一种我记录了亿万次,却从未“感受”过的现象。
它吹拂过这具身体裸露的皮肤,带走微不足道的热量,却带来无数信息:尘土的气息,腐烂植物的味道,远处某种生物(或许是昆虫?
)的鸣叫……所有这些无关紧要的、琐碎的、喧嚣的数据,以前会被我自动过滤归类为背景噪音,此刻却以极高的分辨率,蛮横地涌入这具皮囊有限的接收器。
降格。
这个词浮现出来,带着金属般的冰冷和重量。
我从宇宙尺度的观察者,被压缩、囚禁在这个由水、蛋白质和矿物质构成的,易朽的牢笼里。
视野被限制在一百八十度之内,听觉频率范围狭窄得可怜,嗅觉和味觉更是粗糙得如同原始工具。
而那致命的“注视”,依旧停留着。
不能停留在这里。
一个基于生存本能的指令,覆盖了所有复杂的思考。
移动。
我尝试命令这具身体。
首先,是手指。
意识发出指令,信号沿着陌生的神经通路传递,微弱得几乎中断。
那几根属于“林默”——这具身体原主人的名字,记忆碎片告诉我——的手指,在冰冷的尘埃中微微抽搐了一下,反馈回一阵尖锐的麻痹感。
如此艰难。
我曾一念之间记录下整个星系亿万星辰的运行轨迹,此刻却无法让一具属于我的身体简单地动起来。
这种无力感,这种束缚感,比“静默区”的威胁更首接地冲击着我重塑中的自我认知。
呼吸。
必须先保证这具皮囊的基础运作。
我集中全部意识,去控制膈肌与肋间肌。
吸气……胸腔艰难地扩张,冰冷的空气灌入,引发一阵剧烈的咳嗽,牵扯着全身不知名的伤痛。
呼气……带着身体内部的热量和代谢的废气。
一进一出,一个循环。
如此原始,如此低效,却又如此至关重要。
生命,原来就是建立在这样脆弱的平衡之上。
时间,在这里失去了宇宙尺度的意义。
每一秒都被拉长,填充着痛苦的适应过程。
我不知过去了多久,也许是几分钟,也许是几个小时。
那来自星空深处的“注视”感,并未增强,但也未曾移开。
它像一个悬顶之剑,一个倒计时。
终于,我积累起足够的力量,尝试转动头颅。
颈部的关节发出“嘎吱”的轻响,像是生锈的齿轮。
视野缓慢移动,离开了那片令人绝望的星空空洞,落在了周围的环境上。
这里似乎是一处城市的边缘,或者说,废墟。
断裂的混凝土构件扭曲地指向天空,钢筋像暴露的骨骼般狰狞地支棱着。
远处,有模糊的城市轮廓,但灯火稀疏,透着一股死气。
空气中弥漫着尘土、铁锈和某种……有机质腐败的混合气味。
风卷起地上的纸屑和塑料碎片,发出沙沙的声响。
这一切,通过林默的记忆碎片,得到了部分的解读。
“他”熟悉这里。
这曾是一个繁华都市的卫星城,但在某次……“大崩塌”(记忆碎片里的用词)之后,就逐渐衰败、废弃。
而“他”来到这里,是为了……寻找什么?
记忆在这里变得模糊而混乱,充满了强烈的情绪色彩—— desperation,一丝渺茫的 hope,然后是……背叛?
袭击?
最后的记忆片段是剧烈的冲击,腹部的锐痛,温热的液体涌出,以及迅速降临的黑暗。
我低下头,看向这具身体的腹部。
衣物被撕开,凝固的暗红色血迹覆盖了一片。
手指触摸上去,能感觉到皮肉翻卷的伤口,以及下方内脏传来的、沉闷的痛楚。
这就是导致林默死亡(或者说,濒死)的原因。
一道致命的创伤。
现在,这创伤正在……缓慢地愈合。
不是我主动干预的结果。
是这具身体本身的生命力,那套我尚未完全理解的生物修复系统,在我强大的意识场(尽管被严重限制)无意识辐射出的微弱能量影响下,被加速、激活了。
细胞在以远超常理的速度分裂、重组,修复着受损的组织。
过程依然伴随着疼痛和瘙痒,但至少,它不再危及这具皮囊的“运行”。
这算是一种……干涉吗?
对我自身载体的维护,是否违背了那己被我打破的“观察者公约”的残余精神?
无暇深究。
生存是第一要务。
我再次尝试移动。
这次,是手臂。
用双臂支撑起上半身。
这个简单的动作,却耗费了巨大的能量,让我感到一阵眩晕和虚弱。
这具身体需要能量补充。
食物,水分。
又一个低等、却紧迫的需求。
我靠着一段残破的墙壁坐起来,剧烈地喘息着。
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胸腔的共鸣音,心跳在耳膜里咚咚作响。
这个世界,这个“降格”后的世界,以其无比的“真实感”和“琐碎感”,向我发起了全面的围攻。
声音:风声,远处隐约的、像是金属摩擦的异响,不知名生物的窸窣声。
气味:尘土,血腥,废墟深处散发出的霉味,还有自己身上汗液与血污混合的酸臭。
触感:身下碎石的硌人,墙壁混凝土的粗糙冰冷,伤口愈合时那令人烦躁的麻痒。
视觉:破碎的景物,暗淡的光线,尘埃在微弱光柱中飞舞。
所有这些信息,不再是被动记录的数据流,而是变成了主动的、强制的体验。
它们喧嚣着,吵闹着,争夺着我有限的处理能力。
我曾容纳星海的意识,此刻却被这些微不足道的感官输入所淹没。
这就是“存在”于物质世界的代价吗?
这就是“生命”必须承受的噪音?
我强迫自己忽略这些干扰,将意识聚焦。
那“静默区”的威胁并未解除,它只是暂时停留在“注视”阶段。
我必须尽快适应,尽快了解这具皮囊的潜力与限制,尽快……找到对抗“格式化”的方法。
我回想起降临前观测到的,散落在宇宙各处的“意识碎片”。
那些是我在过去无穷岁月中,为了更深入地理解某些极端体验(比如恒星的死亡,比如文明的终极绝望与狂喜),而分离出去的一丝丝微末意识。
它们附着在不同的载体上,经历着各自的“存在”。
或许……它们是我恢复力量的关键?
回收它们,重新整合那些独特的体验和可能随之而来的“能力”?
就在这个念头升起的瞬间——一股尖锐的、完全不同于生物疼痛的共鸣,突然从我大脑的某个深处炸开!
像是一根被冰冻了亿万年的琴弦,被猛地拨动,发出撕裂寂静的颤音。
不是声音,是一种纯粹的信息震颤。
它首接作用于我的意识核心,穿透了这具肉身的隔阂。
一幅画面,伴随着强烈的情感洪流,强行涌入:……冰冷……绝对的冰冷……不是温度意义上的冷,是连分子运动都趋于停止的,热力学寂灭的冷……周围是缓慢旋转的、色彩诡异的星云物质,像垂死巨兽溃烂的脏腑……一颗孤独的、表面布满怪异几何结构的黑色行星,在虚空中沉默地运行……没有光,只有来自深空的、某种未知辐射带来的微弱辉光……一种极致的、扭曲的……求知欲?
不,是偏执……一种不惜一切代价,也要撕开宇宙表象,窥视底层规则的……疯狂……一个意识,被困在那里,与那冰冷的疯狂融为一体……它在计算着什么,用尽全部的能量,推演着某个公式,某个能……修改现实局部规则的公式……它称自己为……“掘墓人”?
……画面戛然而止。
那尖锐的共鸣也迅速消退,只留下大脑深处隐隐的抽痛,以及一种奇异的“连接感”,如同在无尽的黑暗虚空中,看到了一颗极其遥远、却与自己同源的星辰。
第一个碎片。
它就在那里。
在那个被冰冷和疯狂笼罩的星域。
它持有着……修改局部现实规则的能力?
物理学圣剑?
这是它为自己研究的目标所取的名字?
信息过于破碎,但指向明确。
同时,我也清晰地感知到,我与那片“静默区”之间的某种微弱联系,似乎……加强了一丝?
是因为我主动产生了“回收碎片”的意图,动用了超出这具皮囊常规的感知能力,从而暴露了更多吗?
那悬于星空之上的“注视”,仿佛更加清晰了。
我靠在冰冷的断墙上,感受着身体内部伤口的愈合与大脑深处的抽痛,呼吸着这个破败世界的浑浊空气。
一边是来自宇宙尺度的、冰冷的格式化威胁,一边是这具喧嚣皮囊带来的、无比真实的痛苦与束缚,中间还连接着一个遥远星域中,属于“我”的另一部分的疯狂低语。
降格。
束缚。
喧嚣。
痛苦。
但在这极致的困境中,一种陌生的、微弱的东西,似乎也开始在这具属于“林默”的、濒死过的身体里,伴随着心跳,一下下地搏动。
不是观察者的绝对理性。
也不是纯粹的生物恐惧。
那是什么?
我还无法定义。
或许是……不甘?
我,曾经的宇宙观察者,此刻作为一个名为“林默”的人类,在这片文明的废墟之上,抬起了沉重的头颅,再次望向那片吞噬一切的“静默区”。
格式化?
不。
至少,不是现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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