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九西三年,夏。
临河县。
若说一九六七年的冬天是灰白冰冷的,那么一九西三年的夏天,在林秀兰的记忆里,便是泼洒了浓翠与金黄的鲜活画卷。
临河县,顾名思义,倚着一条名为“玉带河”的小河。
河水不算宽阔,却清澈见底,潺潺流淌,滋养着两岸的稻田与人家。
河畔垂柳依依,知了在树上不知疲倦地鸣叫,空气中弥漫着水汽、青草和泥土混合的清新气息。
张家是临河县有头有脸的大户,祖上出过举人,家底殷实,宅子是三进三出的青砖大瓦房,院落宽敞,廊檐下挂着精致的鸟笼,里面养着画眉、百灵。
虽处乱世,但这偏安一隅的小县城,暂时还未被战火过多波及,依旧保持着一种古朴的宁静。
林秀兰本是隔壁南湖县林家的千金。
林家也是地主乡绅,与张家算是门当户对。
她自幼读书识字,性情温婉又不失主见,是远近闻名的才女。
与张怀远的婚事,是父母之命,媒妁之言,但在婚前一次偶然的庙会上,她曾隔着人群,远远见过他一面。
那时,他穿着干净的青布长衫,身材颀长,面容清俊,正与友人谈笑风生,眉眼间透着读书人特有的儒雅与一丝未经世事的明朗。
就那么一眼,像春日里最柔和的暖风,拂过了少女的心湖,漾开了圈圈涟漪。
新婚的日子,甜蜜得如同浸在蜜罐里。
张怀远并非刻板印象里的纨绔子弟,他接受了新式教育,在省城读过中学,思想开明,对待妻子,更是尊重爱护。
他从不因为秀兰是女子而轻视她,反而常常与她谈论诗词,议论时事,欣赏她字写得好,夸她画的兰花有风骨。
清晨,他们会一起在院子里散步,看廊下的鸟儿扑棱翅膀,听老佣人打扫庭院的声音。
张怀远会指着天井里那株繁茂的紫薇树,对秀兰说:“等我们老了,就在这树下摆张藤椅,我看书,你画画,让儿孙绕膝。”
秀兰便会微微红了脸,低头抿嘴一笑,心里却像揣了个小暖炉,烘得全身都暖洋洋的。
她喜欢听他描绘那些关于未来的,安稳而幸福的图景。
午后,怀远常在书房处理家族田租账目,或阅读从省城带来的新书报刊。
秀兰则在一旁的小几上安静地刺绣,或是临帖。
阳光透过雕花木窗棂,在青砖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,空气里浮动着墨香和淡淡的檀香。
偶尔,怀远会抬起头,与秀兰的目光不期而遇,两人相视一笑,无需言语,静谧中自有温情流淌。
傍晚,两人有时会得到长辈允许,由丫鬟小厮陪着,去玉带河边散步。
夕阳将河水染成金红色,波光粼粼。
河面上有晚归的渔船,渔歌唱晚,炊烟袅袅。
他们会聊起各自的童年趣事,聊起对时局的看法。
怀远忧心国事,谈及日寇侵略,常扼腕叹息;秀兰则更关注眼前的生活,细数着县里谁家又添了丁,哪家的媳妇手艺好。
“这世道虽乱,但只要咱们一家人平平安安的,总能熬过去。”
秀兰常常这样安慰丈夫,也安慰自己。
她的手,会被怀远温暖的大手轻轻握住。
“嗯,会的。”
怀远看着她,目光坚定,“等打跑了日本人,天下太平了,我带你去看看外面的世界,去北平,去上海,听说那里有高高的洋楼,晚上灯火通明,像不夜城。”
他对未来,总是充满希望。
这种希望,也感染着秀兰,让她觉得,眼前的安宁可以一首持续下去。
张家的长辈对这位知书达理、性情温和的新媳妇也十分满意。
婆婆会将管家的一部分事务慢慢交给她,公公张老爷子虽严肃,但见她将怀远照顾得好,将内务打理得井井有条,也时常颔首。
怀远下面还有一个年幼的弟弟怀瑾,以及一个小妹妹怀玉,都对这位温柔的大嫂很是亲近。
生活仿佛一幅刚刚展开的锦绣,每一针每一线,都绣着圆满与祥和。
秀兰觉得,自己大概是世上最幸福的女子了。
她甚至开始悄悄缝制小儿的衣物,期待着为他们这个温馨的小家,再添一份热闹与喜悦。
她沉浸在初为人妇的羞涩与甜蜜中,全然不知,时代洪流的巨浪,正以不可阻挡之势,朝着这座宁静的小城,朝着她这方小小的幸福天地,汹涌而来。
那远方的炮火声,虽然隐约,却并非不存在。
只是被眼前的岁月静好暂时屏蔽了而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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