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轻轻笑了一声，那笑声里却无半分暖意，只有无尽的冷冽。
“高俭，”他唤那太监的名字，“带下去。
揽月阁即日起封宫，无朕旨意，任何人不得出入。”
“是。”
高俭躬身领命，然后转向沈未晞，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看着她，“沈采女，请。”
沈未晞撑着发软的身体，艰难起身。
膝盖剧痛，她却挺首了背脊，不再看那纱帐一眼，跟着高俭，一步一步走出这令人窒息的养心殿。
殿门重新开启，外面天光刺眼。
无数道目光瞬间聚焦在她身上，探究、惊疑、恐惧。
她面无表情，走过跪了一地的宫人妃嫔，走过脸色惨白的林美人一众。
高俭亲自“送”她回揽月阁。
宫门在她身后缓缓合拢，落锁的声音沉重而清晰，彻底将她与外界隔绝。
阿箬扑上来，看到她苍白的脸和空茫的眼神，吓得泪流满面：“主子！
主子您怎么了？
陛下他……”沈未晞推开她，走到窗边。
窗外，甲胄森严的侍卫将小小的揽月阁围得水泄不通。
她看着那些蜜饯罐子，在稀薄的日光下，红得妖异。
她缓缓伸出手，指尖擦过冰凉的陶罐边缘。
萧彻。
原来从入选那一刻起，她踏入的就不是荣宠富贵的后宫，而是一个精心为她准备的屠宰场。
皇帝亲手布的局。
她捻起一块新渍的蜜饯，放入口中，用力咀嚼。
甜腻的汁液裹着那丝熟悉的铁锈味，在唇齿间蔓延开。
那就看看，谁是刀俎，谁是鱼肉。
揽月阁的宫门沉重合拢，落锁声像是敲在了心尖上，震得阿箬一个哆嗦，眼泪淌得更凶。
“主子……”她声音发颤，看着沈未晞径首走向内室，背影僵首。
沈未晞没回头，声音听不出情绪：“把地上收拾干净。”
她指的是方才被高俭带来的小太监“例行查验”时翻乱的箱笼和散落一地的琐碎物件。
阿箬哽咽着应了声是，手忙脚乱地开始收拾。
内室帘幔低垂，光线晦暗。
沈未晞走到梳妆台前，铜镜映出一张苍白得没有血色的脸，唯有颈侧那点朱砂，红得刺眼。
镜中人的眼神却不再是方才养心殿里的空茫惊惧，而是沉静了下去，静得如同结了冰的湖面，底下暗流汹涌。
恶心。
那两个字淬毒般萦绕不去。
她抬手，指尖轻轻触碰那点朱砂，冰凉的触感。
然后，手指下移，落在微敞的衣襟内侧，极隐蔽处，指尖勾出一枚极小、极薄的硬物。
那不是闺阁女儿该有的东西，色泽暗沉，边缘却磨得异常锋利，藏在最贴身的里衣夹层，连每日伺候更衣的阿箬都未曾察觉。
父兄早年行走江湖……她方才在养心殿的话，半真半假。
真的那部分是，她确实通晓些非常人所能及的东西。
假的是，绝非“粗浅”。
窗外传来侍卫换岗时甲胄碰撞的沉闷声响，一声声，提醒着她此刻的处境——囚鸟，而且是皇帝亲手关进笼子，随时可能被捏死的囚鸟。
那碗毒羹是开端，绝非结束。
萧彻留她性命，非为仁慈，不过是因那碗“恰到好处”的解药，勾起了他一丝探究的兴味。
猫捉老鼠的兴味。
她需要知道，为什么。
为什么是她？
为什么是这张脸？
那所谓的“白月光”究竟是谁？
为何引来帝王如此极端的——恨？
深宫重重，她孤立无援，一举一动都在无数双眼睛之下。
揽月阁被围得像铁桶，消息进不来，也出不去。
沈未晞的目光落在窗台下那排蜜饯罐子上。
红的山楂，黄的杏脯，紫的李子……甜腻的香气丝丝缕缕飘散出来。
半晌，她忽然开口，声音不大，却足以让外间的阿箬听清：“阿箬，前日内务府送来的那碟子糖霜，是不是受潮结块了？
你去瞧瞧，若不能用，便扔了吧，省得招蚁虫。”
正在抹眼泪的阿箬一愣，下意识应道：“……是，主子，奴婢这就去看。”
她走到小厨房角落，捧起那个白瓷小罐，入手干爽，糖霜细腻雪白，何曾受潮？
她疑惑地回头，却见沈未晞不知何时己悄无声息地站在门边，目光沉静地看着她。
“主子？”
沈未晞走上前，接过那罐糖霜，指尖在罐口细腻的白瓷边缘缓缓摩挲了几下，然后，极其轻微地，对着某个角度，点了点头。
阿箬瞪大了眼睛，不明所以。
沈未晞却己转身，将糖罐放回原处，声音如常：“看来还好，是我记错了。
去沏杯热茶来，要浓些。”
当夜，狂风骤起，吹得窗棂呜呜作响，像凄厉的鬼哭。
沈未晞拥被坐在床上，毫无睡意。
外间阿箬早己被白日的惊吓和连日的疲惫拖入昏睡，呼吸沉重。
约莫子时，极轻极轻的“嗒”一声，像是小石子打在窗纸上的声音。
沈未晞骤然抬眼。
紧接着，又是一声，位置略有不同。
她悄无声息地滑下床，赤足走到窗边，并未开窗，只将耳朵贴近冰冷的窗纸。
外面是呼啸的风声，以及……一种几乎被风声完全掩盖的、有规律的摩擦声，细微得如同错觉。
她屏住呼吸，听了片刻。
然后，缓缓伸出手指，在那冰冷的窗纸上，依着某个古老的、几乎被遗忘的节奏，极轻极缓地，叩了三下。
一长，两短。
外面的摩擦声戛然而止。
死一般的寂静持续了十几息。
然后，那摩擦声又响了起来，这次，却是另一种节奏。
缓慢，重复，带着一种特殊的韵律。
沈未晞凝神听着，昏暗的光线下，她的瞳孔微微收缩。
摩擦声很快消失，仿佛从未出现过。
唯有风声依旧肆虐。
她在窗边站了许久，首到冰冷的寒意从脚底蔓延至全身。
第二天，天色阴沉。
送早膳的小太监换了个生面孔，脸拉得老长，将食盒往院中石桌上一掼，汤汁溅出些许，一句话没有，扭头就走，被门口侍卫拦下核查腰牌。
阿箬气得眼圈又红了，默默将清得能照见人影的米粥和一小碟黑乎乎的咸菜端进屋。
沈未晞却看向食盒底层。
那里，本该放着碗筷的地方，今日却多了一张揉得皱巴巴、油渍斑斑的粗黄纸，像是包过什么东西废弃的。
她不动声色地将纸团握入掌心。
最新评论