嘉元十七年,江南,临安府。
春雨淅淅沥沥,如烟似雾,将整座水乡小城笼罩在一片朦胧的湿意里。
雨水顺着黛瓦屋檐滑落,滴在青石板上,敲打出清脆而又单调的声响。
穿城而过的河水涨了几分,绿得深沉,乌篷船静静地泊在岸边,随着水波轻轻摇晃。
城东,林府。
与其说这是座府邸,不如说是一处雅致的书斋园林。
白墙黑瓦,并不如何阔气,却自有一股清幽。
后园的书房里,窗户支开半扇,带着水汽和泥土芬芳的微风潜入,吹动了案几上摊开的书页。
一个青衫少年正伏在案前,眉头微蹙,手指在一本泛黄的《九州舆地志》上缓缓划过。
他便是林渊,年方十八,此间主人。
与寻常富家子弟不同,林渊眉宇间没有纨绔之气,反而透着几分书卷的清朗。
面容算不得极俊美,却十分干净耐看,尤其是一双眸子,澄澈明亮,此刻正全神贯注于书中的山川地理,仿佛心神己随之飞越千山万水。
“……北冥有山,其名为昆吾,高万仞,积雪终年不化,传闻有剑仙遗踪……”他低声念着,眼中流露出纯粹的向往,“若能亲往一观,方不负此生。”
“渊儿。”
一声温和的呼唤打断了他的神游。
林渊抬头,只见父亲林文修端着两杯清茶走了进来。
林文修年近五旬,面容清癯,穿着寻常的儒衫,气质温润,不像是商人,反倒更似一位教书先生。
“爹。”
林渊连忙起身,接过茶杯。
林文修看着案上摊开的地理杂书,无奈地笑了笑:“秋闱在即,这些杂书偶尔翻翻便好,还是该多用心在经义策论上。”
他言语中并无责备,只有关切。
林渊赧然一笑:“孩儿明白。
只是读这些书,便觉天地广阔,心胸也为之一畅。
圣贤书固然要读,但这九州风物,江湖轶闻,也别有一番趣味。”
“你呀……”林文修摇头,目光落在书案一角,那里随意压着一枚古朴的青铜镜。
镜子不过巴掌大小,边缘饰以模糊的云纹,镜面却并非光可鉴人,反而显得有些晦暗,像是蒙着一层永远擦不去的薄翳。
这是林家的传家之物,据说是祖上某位喜好游历的先人留下的,除了年代久远,并无甚出奇,平日里也就被林渊拿来当个镇纸。
林文修的目光在镜子上停留了一瞬,便即移开,转而道:“听闻近日城中不甚太平,有几户人家遭了贼,你晚间出门会友,还需早些回来。”
“知道了,爹。”
林渊应道,并未太过在意。
临安府民风淳朴,偶有毛贼,也算不得什么大事。
雨势渐歇,天际透出些许微光。
傍晚时分,林渊撑着一柄油纸伞,出了林府,前往城中著名的“听雨轩”茶馆。
他今日与几位同窗约好,在此品茗论诗,也算是科举前最后的放松。
听雨轩内,茶香袅袅,人声却不鼎沸,自有一份雅致。
林渊与几位相熟的书生坐在临窗的位置,谈论着诗词歌赋,偶尔也夹杂着对即将到来的秋闱的忐忑与期待。
“林兄才思敏捷,此次秋闱,必是榜上有名。”
一位同窗笑道。
林渊摆手谦逊:“张兄过誉了,天下英才众多,我等尽力而为便是。”
他性子温和,不喜争锋,在这群书生中人缘颇佳。
正说话间,旁边一桌几个江湖打扮的汉子的议论声,隐隐传了过来。
“……消息确凿吗?
那‘影流阁’的人,真的出现在江南地界了?”
一个络腮胡汉子压低声音道。
“千真万确!
这帮杀才,向来是无宝不至。
他们现身,只怕这临安府,要起风雨了……”另一个精瘦的汉子接口,语气凝重。
“影流阁……”林渊心中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。
他在杂书上看到过,据说是江湖中一个极为神秘诡谲的杀手组织,行事狠辣,踪迹飘忽。
他不由得多看了那几人一眼,只觉得他们身上带着一股与这江南水乡格格不入的彪悍气息。
这时,说书先生醒木一拍,开始讲一段前朝侠客“虹尊”仗剑天涯、扫荡不平的故事。
先生口沫横飞,将那些刀光剑影、快意恩仇描绘得淋漓尽致,引得满堂喝彩。
同窗们听得热血沸腾,张姓书生更是击节赞叹:“大丈夫当如是也!
提三尺剑,立不世功,何等痛快!”
林渊却微微摇头,轻声道:“仗剑横行,快意恩仇,固然令人神往。
然则剑锋所向,难免伤亡,冤冤相报,何时能了?
我倒觉得,若能以文章经世济民,使天下少些纷争,多些安宁,未尝不是另一种境界。”
“林兄此言,未免有些迂阔了。”
另一同窗笑道,“这世道,有时候道理讲不通,还得靠拳头和刀剑。”
林渊笑了笑,并不争辩。
他并非不懂世情险恶,只是内心深处,始终对那种血淋淋的争斗存着一份排斥。
他更喜欢眼前这细雨、清茶、书卷与友人闲谈的平静。
夜色渐深,茶会散场。
林渊与同窗们作别,独自一人走在湿漉漉的青石板街上。
雨己完全停了,月光挣扎着从云层缝隙中透出,洒下清辉,将街道两旁的建筑勾勒出朦胧的轮廓。
万籁俱寂,只有他自己的脚步声在空荡的街巷回响。
不知为何,他忽然想起了茶馆里那几个江湖汉子的对话,心中莫名生起一丝若有若无的不安。
他下意识地回头望了望,长街寂寥,并无异状。
“或许是我想多了。”
他自嘲地摇摇头,加快了脚步。
就在他转过一个街角,离家门不远时,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远处屋顶之上,有几道比夜色更深的黑影一闪而过,如同鬼魅,融入了重重的屋脊阴影之中,再不可见。
林渊脚步一顿,心头那丝不安陡然放大。
他凝神细看,那里却空空如也,只有月光无声流淌。
是错觉吗?
夜风吹过,带着雨后沁人的凉意,却让他感到一阵莫名的寒意。
他不再停留,快步向那座亮着温暖灯火的府邸走去。
府门前的石狮在月光下静默矗立,一如既往。
然而,林渊没有察觉,在他身后那片深邃的黑暗里,几双冰冷的眼睛,己经无声地锁定了林家那并不显赫的门庭。
山雨,欲来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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