雨丝斜斜地织在落地窗上，把CBD的霓虹晕成一片模糊的光斑。
向忆坐在客厅中央的单人沙发里，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真皮扶手，目光却没落在对面父亲递来的那张黑卡上。
空气里飘着若有似无的檀香，是向家老宅常年不变的味道，十八年了，连香灰落在青瓷盘里的弧度都像是被精心计算过。
向父坐在对面的太师椅上，金丝眼镜后的眼神像手术刀一样精准，扫过向忆垂着的眼睫时，带着惯有的不容置疑。
“五百万，”他重复了一遍，指尖在紫檀木桌面上轻轻敲击，“签了这份协议，你就不再是向家的人。”
向忆终于抬起头，窗外的雨刚好大了些，豆大的雨点砸在玻璃上，发出沉闷的声响。
他的视线越过父亲的肩膀，落在墙上那幅全家福上——照片里的男人意气风发，女人温婉浅笑，而被抱在中间的小男孩，眉眼弯弯，穿着精致的小西装，像个小王子。
那是十八岁的向淮，他失踪前最后一张照片。
十八年了。
向忆的喉结动了动，声音有些发哑：“他今天回来？”
向父没回答，只是把协议往前推了推：“律师说条款很清楚，你净身出户，以后无论发生什么，都与向家无关。”
他顿了顿，语气里终于泄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，“阿淮刚回来，身子弱，经不起折腾。
你懂事，别让他……多想。”
“懂事”这两个字，像根针，轻轻扎进向忆的心里。
十八年前，向淮失踪那天，也是这样一个雨天。
当时十岁的向忆抱着一个缺了胳膊的奥特曼，躲在楼梯拐角，看着向父把哭得几乎晕厥的向母抱进卧室，听着管家在电话里急得语无伦次。
后来他才知道，那天本该是他和向淮一起去游乐园的，是他耍赖要先去买限量版的奥特曼卡片，才让司机先送了向淮去公园门口等他。
等他攥着卡片跑过去的时候，只剩下空荡荡的长椅，和长椅上向淮特意为他留的、用锡纸包着的巧克力，早就化得一塌糊涂。
从那天起，他就成了向家的“董事”。
向母精神恍惚，总把他错认成向淮，他就穿着向淮的旧衣服，留着和向淮一样的发型，在她清醒时沉默地递药，在她糊涂时温顺地喊“妈妈”。
向父把所有的愧疚和期望都压在他身上，他代替向淮学钢琴，学马术，学金融，甚至在大学选了向淮最爱的建筑系，只为了在父亲偶尔提起“阿淮要是在，肯定能设计出最好的房子”时，能接一句“我也可以试试”。
他像个影子，活在向淮的光环里，也活在向淮失踪的阴影里。
“我知道了。”
向忆拿起笔，笔尖悬在签名处，却迟迟没有落下。
他忽然想起昨天晚上，在整理书房时翻到的一个旧铁盒，里面装着两张泛黄的电影票根，是他和向淮偷偷攒钱买的，《奥特曼大战怪兽》，那场电影他们最终没看成。
“他……还记得我吗？”
向忆的声音很轻，像怕惊扰了什么。
向父的动作顿了一下，镜片后的目光暗了暗：“医生说他记不太清了，小时候的事，忘得差不多了。”
也好。
向忆想。
忘了才好，忘了那个因为他的任性而失踪的下午，忘了这个占了他十八年人生的“替代品”。
笔尖划过纸面，“向忆”两个字签得干脆利落。
他把笔放下，拿起那张黑卡，指尖触到卡片冰凉的质感时，忽然觉得像卸下了千斤重担。
十八年的小心翼翼，十八年的如履薄冰，原来只值五百万。
“我什么时候走？”
“现在。”
向父站起身，管家适时地递过来一个早就收拾好的行李箱，“司机在楼下等着，会送你去酒店。”
他看着向忆拿起行李箱，又补充了一句，“银行卡密码是你的生日，另外……”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银色挂件，递过来，“这个，你还是带走吧。”
那是个奥特曼挂件，缺了条胳膊，正是当年向忆抱在怀里的那个。
后来被向母收了起来，他以为早就丢了。
向忆捏着那个冰凉的挂件，指腹摩挲着断裂的接口，忽然笑了笑：“不必了。”
他把挂件放回桌上，“留着吧，或许他会喜欢。”
说完，他拖着行李箱，转身走向门口。
没有回头。
玄关处的挂钟敲了七下，沉闷的钟声像是在为他的离开送行。
刚拉开门，一股潮湿的寒气就涌了进来，带着雨的味道。
司机恭敬地接过他的行李箱，放进后备箱。
向忆弯腰准备上车时，眼角的余光忽然瞥见老宅门口的石板路上，站着一个人。
那人穿着一件简单的白色T恤，牛仔裤，头发湿漉漉的，显然是淋了雨。
他身形清瘦，站在那里，像一株被雨水打蔫的植物。
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睛，很亮，像含着一汪清泉，此刻正一眨不眨地看着向忆，带着一丝怯生生的好奇，还有一丝……不易察觉的熟悉。
向忆的心脏猛地漏跳了一拍。
是他。
向淮。
他回来了。
向淮似乎也认出了他，嘴唇动了动，像是想说什么。
向忆却几乎是下意识地转身上了车，动作快得有些狼狈。
他甚至不敢再看第二眼，只是低声对司机说：“开车。”
车子缓缓驶离老宅，向忆靠在车窗上，看着那个白色的身影越来越远，最后缩成一个模糊的点，消失在雨幕里。
他能感觉到，那双清澈的眼睛，一首追随着车子，首到再也看不见。
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，是银行的到账短信。
五百万，不多不少，刚好够他在这座城市买个小房子，剩下的钱，够他安稳地过几年。
自由了。
向忆闭上眼，嘴角却没有任何笑意。
他好像听到了十八年前那个下午，向淮在公园门口等他时，清脆的呼唤声，一声又一声，穿过雨帘，落在他的心上。
“哥，你怎么还不来？”
“哥，巧克力要化了哦。”
“哥……”车子驶上主干道，雨刮器规律地左右摆动，发出单调的声响。
向忆忽然睁开眼，看向窗外飞驰而过的街景，眼神里充满了迷茫。
他以为自己会解脱，会轻松，会像挣脱了枷锁的鸟一样快乐。
可为什么，心脏会这么疼？
像是有什么东西，在他签下名字的那一刻，彻底碎了。
而他不知道的是，在他离开后，向淮站在老宅门口，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同样缺了胳膊的奥特曼挂件，雨水顺着他苍白的脸颊滑落，混着什么温热的液体，滴落在冰冷的石板上。
管家走过来，给他撑了把伞：“小少爷，先生在里面等您。”
向淮抬起头，望着车子消失的方向，轻声问：“他……不喜欢我吗？”
管家愣了一下，连忙说：“怎么会呢，那是向忆……他只是有事先走了。”
向淮低下头，看着手里的挂件，声音轻得像叹息：“可是，我记得他的。”
我记得他说过，会永远陪着我。
我记得他说过，这个奥特曼，是我们的秘密。
我记得……他是我哥啊。
雨还在下，像是要把这十八年的空白，都冲刷干净。
而向忆坐在疾驰的车里，手机再次震动起来，是一个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，只有短短一句话：“哥，我等你回来。”
向忆的手指猛地攥紧了手机，指节泛白。
他该回去吗？
还是，永远不要再回头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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