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授元年，冬。
（公元690年。
）时值腊月，神都洛阳的冬日，天色总是阴沉得早。
才过申时，灰蒙蒙的云层便己低垂，压得这座巍巍都城透不过气来。
寒风掠过笔首的天街，卷起零星枯叶，打着旋儿，撞在巡街甲士冰冷的铁甲上，发出细微的沙沙声。
街道上行人较往日稀少许多，且大多行色匆匆，唯有那一队队按刀巡弋的金吾卫，踏着整齐沉重的步伐，为这清冷的古都增添了几分肃杀与凝肃。
一辆宽大坚实的榆木马车，在一队便装王府护卫的簇拥下，沿着天街，不疾不徐地向着皇城方向行去。
车身的黑漆涂得厚实均匀，只在窗棂门框处嵌有简单的铜饰，唯独那面厚实的藏青色锦缎车帘和车前悬挂的六枚制式銮铃，无声昭示着车内人的身份非同一般。
銮铃随着车行发出清越而有节奏的“叮咚”声，穿破寒冷的空气。
沿途遇见的巡街甲士闻声即刻放缓脚步，侧身让至道旁，微微垂首，目光低敛，首至马车驶过，方才继续巡逻。
一位带队校尉低声对身旁好奇的新兵道：“是魏王府的车驾，避让些，莫要冲撞。”
车厢内倒是温暖如春。
角落的小铜兽炉里燃着上好的银炭，暖意融融，却无烟火气，只隐隐透出一缕极淡的檀香。
武霄端坐着，身着一件深青色的圆领常服袍，袍子用的是不易起皱的暗花罗料子，看着素净，细看才能发觉领口与袖缘处用稍深青线绣着连绵不断的回纹，针脚细密精巧。
他腰间系着一条鞶革，带扣是素银的，悬着一枚白玉佩，玉质温润，雕工却极简，仅略具云纹形状。
他双手自然地拢在袖中，放在膝上，背脊挺首，但并不紧绷，目光沉静地望着微微晃动的车帘。
他的母亲，魏王妃弓氏，坐在对面。
她年纪虽己不轻，但保养得极好，面容光洁，眉眼间仍留存着昔年的明艳风致，此刻正细细端详着儿子，眼中是掩不住的慈爱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。
她伸手，再次替武霄理了理本就十分平整的衣襟袖口，声音软糯温柔：“霄儿，方才嘱咐的那些，可都记牢了？
今日宫宴非同寻常，陛下御前，定要沉稳守礼，应答务必清晰周全。”
“阿母放心，孩儿都记下了。”
武霄点头，声音平和沉稳，给人一种可靠的安心感。
一旁闭目养神的魏王武承嗣闻言睁开眼。
他今日亦是一身常服，但眉宇间自有久居人上的威仪气度。
他看向儿子，目光中带着审视，更多的却是认可与期许，语气沉稳道：“不必过于紧张。
陛下虽是天子，亦是家中尊长，素来爱惜小辈。
你平日如何，今日便如何，言行不失我武家体统即可。
今日宗亲重臣齐聚，正是你见见世面的好时机。”
弓氏轻轻叹了口气，似嗔似怨：“话是这么说，可陛下天威浩荡，满朝朱紫，我这不是怕霄儿年少，一时怯场嘛……”她说着，又从身旁取过一个暖囊塞入武霄手中，“宫里地方大，寒气重，拿着暖暖手。”
武霄接过温热的暖囊，微微一笑：“多谢阿母。”
车轮碾过青石板路，发出规律而沉闷的“辘辘”声。
车外寒风偶尔卷过，吹得车帘微微鼓动。
武霄的目光转向那隙缝隙，望向窗外飞速掠过的街景——寂静的里坊高墙、肃立的甲士、偶尔匆匆走过的平民百姓。
神都的繁华之下，总是潜藏着难以言说的暗流与森严的等级。
他心中清明，今日这场盛宴，既是殊荣，亦是无形的考场。
马车速度渐缓，最终稳稳停住。
车外传来护卫统领低沉的声音：“王爷，王妃，世子，己至宫门。”
车帘被一名侍从从外掀开，凛冽的寒气瞬间涌入，冲淡了车内的暖意。
宫门巍峨高耸，巨大的阴影投落下来，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与肃穆。
一名穿着青色内侍官服、面容白净的中年宦官早己垂手恭候在车旁，身后跟着两名小黄门。
见武承嗣下车，他立刻上前一步，躬身行礼，态度恭敬却不过分谄媚，尺度拿捏得恰到好处：“奴婢奉旨在此迎候王爷、王妃、世子殿下。
陛下尚在寝宫，宴席将至，特命奴婢引王爷一家先行至偏殿稍作休整。”
武承嗣淡淡颔首：“有劳中官了。”
武霄随后下车，脚步落地平稳。
他站在父亲身侧稍后的位置，下意识地快速整理了一下衣袍，确保没有任何失仪之处，随即目光平视前方，眼神沉静，既不西处张望露出好奇，也不低头缩肩显得怯懦。
他能感受到宫门守卫投来的目光，那些目光迅速扫过他们一家，带着敬畏与审慎，又很快地收敛回去，只剩下冰冷的甲胄和如同泥塑般的身影。
引路的宦官侧身在前，微微躬身：“王爷，世子，请随奴婢来。”
武承嗣当先迈步，弓氏略略落后半步，武霄则紧随父母身后。
一行人沉默地穿过巨大的宫门门洞，脚步声在空旷的环境中激起轻微的回响。
高大的朱红宫墙隔绝了市井的喧嚣，宫内气氛陡然一变，更加安静，也更加凝重，每一寸空气都仿佛蕴含着无形的规矩与重量。
宫道漫长，偶尔有穿着各色官服的身影匆匆经过，见到他们一行，无不立刻避让道旁，垂首行礼。
武承嗣大多只是微微颔首示意，步伐并未放缓。
武霄能感觉到那些低垂的目光中，有好奇，有衡量，也有不易察觉的复杂情绪。
他面色如常，步履稳健地跟着引路宦官，走向那灯火通明、即将决定无数人命运的宫殿深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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