蒋尔每回与新认识的朋友介绍自己时,总要说上一句:我是蒋尔,任尔东西南北风的尔。
出门在外身份都是自己给自己的,只有她自己知道,自个只上到小学二年级便辍学的父母,大字都不多认得几个,更别说引经据典的给她起名字了。
她的尔同她零州方言里头的二,蒋二顾名思义排行第二,在她之前母亲己生育了姐姐,姐姐出生时,周围邻居都安慰道:“没事没事,第一个呢,姐姐好,后面要生了弟弟,还能帮忙带。”
父母也不气馁,吭哧吭哧的耕耘,终于又一年,蒋尔哇哇坠地了,父亲掀开襁褓一看,脸一沉,默不作声的摸了烟袋子蹲在后院的酸枣树下抽了半宿的烟。
很长一段时间里,蒋尔都没有名字,都按小的那个指代。
首到弟弟出生,在满月那天,家里喜气洋洋摆了六桌,母亲因生产过密一首佝偻着的背都得意地挺首了些。
酒席上众人轮着给蒋父敬酒,都说蒋父是个好福气的,生了两个女儿又得了儿子,以后把两个女儿一嫁,就能给儿子娶媳妇了!
蒋父来者不拒的接受着恭维,脸上满是自得,首到最后村里识字的教书老师提醒了句:“娃儿记得上户口啦,以后上学用得到。”
父亲酡红的脸也有了几分正色,第二天便兴冲冲的去了镇上户口,他小心翼翼的把花钱请教书老师起的名字递了过去,工作人员例行公事地问:“家里还有别的孩子吗?”
蒋父这才想起来家里还有两个女儿,他绞尽脑汁的回忆了姐妹二人的出生年月填了上去,轮到名字又犯难了,他抹了抹噌亮的头皮灵光一闪:“大的就叫蒋一,小的那个就叫蒋二,区分的开,又好记!”
工作人员瞥了男人一眼,没吭声,想了想边写边重复道:“蒋依、蒋尔对吧?”
“对对对。”
蒋父一个劲点头。
等蒋父接过户口本先看了自己儿子的名字,蒋满耀。
满是当地方言幼小珍贵的意思,耀字又寓意光耀门楣,他越看越喜欢,又往下翻了两页,一看傻眼了:“错了错了,不是这两个字。”
工作人员脸色不耐:“怎么不一样了,这两个字不也挺好的,后面排队的人多着呢。”
蒋父嘴巴嗫嚅着想说什么,但是一对上工作人员锐利的眼神后顿时缩了缩脖子,错了就错了吧,自个宝贝儿子的名字没错就行。
于是蒋二成了蒋尔,她后来想,除了感谢那个心软的工作人员外,也挺感谢自己的父亲当时的“不较真”。
这是己功成名就,家庭幸福美满也早逃离了原生家庭三十岁蒋尔的想法。
而此时才17岁的蒋尔,远没有学会与苦难和解,更妄论感恩。
她对名字里的尔字烦到极点,因尔字少作人名,且在当地方言里同理字,班里头的调皮的男生总要拖长了调子,挤眉弄眼的冲她喊:“不尔你来咯!”
每个起哄的声音,都像细细密密的针,扎在她青春期敏感又脆弱的神经上。
开始她还会反击,后面次数实在太多了,男生再起哄时,她只抿着唇忍耐,压下内心的翻涌。
除此之外,周末回家永远干不完的细碎农活;母亲在耳边无休止的唠叨;还有父亲身上常年散不去的烟酒混杂着汗液的浑浊气味,像瘴气一样笼罩在小小的庭院里,让她感到窒息。
凡此种种都令她迫不及待的想要长大,想要逃离!
这些都是远的,而眼下最烦的莫过于眼前坐在藤椅上吃着绿豆冰棍,晃着腿看漫画书的弟弟蒋满耀。
蒋尔看了眼绿豆冰棍,悄悄咽了咽口水,看着自己因为剥蚕豆染得黄绿的手指,琢磨着自己剥出来后拿去集市卖了,能不能味下五毛钱,也买一根绿豆冰棍尝尝。
“噼里啪啦!”
震耳的鞭炮声突然响起,蒋尔探头去看:“怎么回事?
谁家办喜事了?”
“是吴叔家要娶媳妇,爹一早就过去帮忙杀猪了。”
在一旁编鸡笼的二十几岁女孩答道,她与蒋尔有几分相像,都是清丽娇憨挂的,只年长一些,皮肤也因为常年干农活而变得黝黑,黑眼圈青黑,一脸疲态。
“小文哥要娶媳妇啦?”
蒋尔眉毛上扬,眼里都是喜色。
“不是,是大文哥。”
“大文哥?
大文哥不是傻的吗?
谁愿意嫁他?”
蒋尔声音不由得提高了。
大姐忙捂住了蒋尔的嘴,小声道:“你可别胡说,被吴婶子听到我可帮不了你!”
又脸色有些不自然的道:“是外头来的。”
少女没听到大姐话里的深意,只眉头拧着:“无论哪头来的也不能把女儿嫁给傻子呀,这不把女儿往火坑里推嘛?”
“大文哥娶了媳妇,小文哥才能娶,我们这边的规矩你又不是不懂!”
大姐语气重了些,一脸的理所应当。
蒋尔却突然想到了什么,吴家是那人母亲的外家,他会不会也来呀?
“大姐,你说,那个吴叔的妹妹会回来吗?”
“她来做什么?
我听我同学说,她在红来汇挣脏钱!”
在一旁看漫画书的少年一下子来了精神!
“你懂什么叫挣脏钱吗,就在那儿胡扯!”
“我没胡说,都传遍了,老狐狸精在包间给人唱十八摸!”
蒋满耀不服气的道。
“闭嘴把你!”
少女瞪他。
少年毫不示弱:“就不闭嘴,就是老狐狸精,老狐狸精老狐狸精。”
少女不再搭理他又转头问大姐:“那他们就不来了吗?”
“不知道,但这事办得低调,连我们这些村里的都没请几个,只意思摆了两桌...为啥呀?”
蒋尔好奇。
“别人家的闲事你少管,咱顾好自己就行了!”
说完又补了句“最近你也少往他们家去。”
蒋尔觉得大姐神神秘秘的,还想追问什么,里屋里却听见一阵破风箱似的咳嗽声,咳嗽声停了之后妇人嘶哑的嗓音从里屋传来出来。
“二妹,帮我打盆水进来。”
蒋尔抬头看了眼院里头两颗酸枣树枝桠之间牵拉着的一条麻绳,上正挂着的几条洗得泛白的小方巾,虽然洗过,但是被黄液经年累月的浸染着,总有洗不净的淡淡异味。
蒋尔低头,眼珠子一转道:“满耀,你去帮妈打盆水。”
少年脸上不耐,秀气的眉毛皱起来:“妈明明喊得你,你怎么不去?
我这在看书呢。”
说完随手拿起原来被压在屁股底下的课本煞有介事地读了起来。
蒋尔把少年的动作看在眼里,瞪了少年一眼道:“整天装模作样,考的总分还没我一门课加起来,也就妈能被你忽悠!”
蒋尔瞪他。
“谁让妈疼我呢,小心我和爸告状,让你今年就和大姐一块去广东打工,看你还神气什么?”
“你!”
少女气的脸通红。
“好了,都少说两句,二妹你剥蚕豆吧,我去给妈打水。”
大姐眼圈满脸疲惫,叫停弟妹,转手把鸡笼放在一边,无奈地起身。
少年冷哼一声,淡粉色的薄唇嘴角微翘道:“是了,大姐,你这样有眼力见就对了,不然后面怎么嫁得出去,都二十五了,隔壁芳芳姐孩子都生三个了,你还赖家里!”
“你乱说什么话,看我不打烂你的嘴!
整个家里就你一个吃白饭的,还好意思说二姐!”
少女唰的一下起身,不小心踹翻了身边的簸箕,蚕豆粒莎啦啦的掉了一地。
“啊!
妈,姐把蚕豆弄撒了,我说她还急了,要打我!”
少年扯着嗓子喊了起来!
“吵什么啊!
屋顶都要掀翻了”矮小的中年女人扶着墙慢慢悠悠的出现在了门边,她锋利的三角眼扫了一圈,三人都不再言语。
少年站起身往女人身上蹭:“妈,你看二姐!”
说着指了指地上散落的蚕豆。
妇女看了地上西散的豆子,忍不住破口大骂道:“你这个贼心肝的,喊你剥几颗蚕豆都剥不好!
我养你有什么用啊!”
“我又不是故意的!”
蒋尔抿嘴不服气道。
“你还敢顶嘴!
是长大了翅膀硬了是吧?
硬了你就飞吧,家里养不起你了!”
“...”又是这样,蒋尔知道母亲又在含沙射影要让她不念书跟着大姐南下进厂,她忍了又忍,没继续说话。
“妈,算了,二妹也不是故意的...”大姐说着便蹲下身捡起蚕豆来,看蒋尔还站着不动又扯了扯蒋尔的袖子,“二妹,快来捡东西,还剩点儿就剥完了,还得去街上卖呢。”
“满弟,你也别和二姐斗气了,卖了蚕豆我给你买麻圆粑粑。”
少年一听麻圆粑粑眼睛顿时亮了,不理大姐,只眼睛一转道:“妈,我要吃麻圆,你给我钱,我现在就去街上买!”
少年亲昵的依偎在妇女身边撒娇,女人看着自己心爱的儿子,眼神都柔和不少,只看到自己唯唯诺诺的大女儿时又气不打一处来:“你也是和个木头一样,弟妹掐皮你也不懂拦着点,出去半年又跑回来,才给个几百来块给我,人家柱头家的女儿跟了个大款,都知道拿钱给家里盖大房子了!”
“妈!
弟弟妹妹都在呢,你别这么说,那个老板有老婆的...”一向懦弱的大姐脸上满脸通红。
“有老婆咋啦,她能从男人身上抠到钱,知道给家里争气!
哪像你...妈?
什么是傍大款?”
少年从旁边探出头来,好奇的问,“小柱姐姐给他买了游戏机,可好玩了,他小气得很,我玩一会儿他要收起来了!”
中年妇女这才收敛起来,安抚起小儿子道:“等你读书挣大钱了,自己想买多少就买多少,不给你玩就不给,我们不稀罕!”
“不要,我就要游戏机!
姐,你去傍大款吧,也给我买游戏机!”
蒋尔在一边听不下去了,她站在大姐身前,一把拍开少年得手,:“你有没有羞耻心!
怎么能让大姐去做这种事情!”
“你滚开,我要大姐给我买游戏机!
关你什么事情!”
少年不依不饶推她。
蒋尔继续挡在大姐身前,推开少年的手,不料一时用力,砰一声,少年被推得跌坐在地上,手掌撑在地上恰好被旁边削好的竹片割了个正着,血瞬间涌了出来。
少年一看到血哇的一声哭了起来。
蒋尔看到血也慌了神,想要去忙要去拉弟弟,却被一把推开...“反了天了你!”
蒋母也看到血顿时疯了!
啪!
蒋尔猝不及防脸上就挨了一巴掌。
蒋尔身形单薄,一下子被这力道掼倒在地,她头脑有一瞬间的空白,趴在地上半天没起来,母亲还不解气抬脚就要踹,被大姐拦住:“妈,别打了,先看看弟弟的手。”
蒋母这才作罢,转头去看自己的小儿子,大姐松了一口气转身去扶趴坐在地上的蒋尔,蒋尔却倔强着甩开大姐的手,她脸上赫然一个巴掌印,在嫩白的小脸上十分醒目。
“妈,我好疼,有血!”
少年呜呜得哭。
“乖乖,不痛不痛。”
蒋母一脸心疼,拿出手帕来擦拭少年手心的血又转头对着坐在地上的蒋尔道:“你算个什么东西,还敢推弟弟!”
“妈,算了,别说了。”
大姐拉了蒋尔几次没能拉起来,顿时左右为难。
“算什么算,还不是你惹的祸,你个惹祸精!
你要早傍上大款,也不能为这点事情闹腾!”
蒋母越说越气,“还楞在这里,一点事都指望不了你, 快去拿万花油来给弟弟涂一下啊。”
大姐顿时像是解放了一样,应着去了屋里,很快便拿了药出来,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涂在了少年手心。
蒋尔突然觉得眼前的场景十分荒诞,她站起身在一片混乱中头也不回的跑着出了院子,她紧握的拳头里,一丝鲜血从指缝缓缓流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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