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05年的初夏，南方沿海城市的空气里还裹着潮湿的热气，午后的阳光透过“振远武馆”褪色的木窗棂，在青砖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。
二十几个半大的少年挤在不算宽敞的练功房里，汗水浸透了他们洗得发白的练功服，混着松节油和旧木地板的味道，在空气里蒸腾成一股躁动的气息。
万斌站在队伍最前排，十五岁的年纪己经有了挺拔的身量，额前的碎发被汗水粘在眉骨上，却挡不住那双眼睛里的亮。
他刚打完一套咏春小念头，收势时拳风带起的气流掀动了裤脚，掌心因为反复击打木人桩泛着健康的潮红。
“斌子，歇会儿！”
严飞的大嗓门从后面传来，这位比万斌大两岁的少年扛着一副磨得发亮的铁砂掌手套，肩膀宽得像座小山，八极拳的桩功让他往那儿一站就透着股沉稳。
他把一个军用水壶抛过来，“刚赵师傅说的那招‘贴山靠’，你再给我讲讲？”
万斌接住水壶拧开，灌了两口凉水，喉结滚动的间隙扫了眼周围。
王飞正对着镜子调整散打抱架，脚步移动时像只蓄势待发的豹子；王俊在角落里练泰拳膝撞，每一次顶向沙袋都发出沉闷的响声，额角的青筋随着发力突突跳动；杨震则领着几个年纪小的扎马步，少林拳的基本功让他脊背挺得笔首，像杆没折弯的枪。
“飞哥，八极拳的靠打讲究‘寸劲’，” 万斌抹了把脸，走到严飞身边演示，“不是光靠蛮力，得把腰胯的劲儿拧出来，就像…就像鞭子抽出去最后那一下。”
他手肘虚虚往严飞肩上一靠，动作快得几乎看不清，严飞却不由自主往后退了半步，眼里当即放出光来。
“好小子！”
严飞咧嘴笑，露出两排整齐的牙，“难怪赵师傅总说你是块练武的料，这悟性，比我强多了。”
角落里传来一阵清脆的笑声，万琳正和吴茵茵对练跆拳道，腾空侧踢时白色的道服下摆划出利落的弧线，脚尖堪堪擦过吴茵茵的耳畔，带起的风让后者鬓角的碎发飘了起来。
“哥，别光说不练啊！”
万琳落地时稳稳站定，马尾辫甩动的幅度里满是少女的骄傲，“刚才茵茵说，你上次跟陈浩然比拳，被他逼到角落了？”
陈浩然闻言抬起头，他正在缠拳击绷带，指关节因为常年击打己经有些变形，听到这话挑了挑眉：“那是我让着他，谁让他是你哥。”
“切，” 万琳撇嘴，刚要再说什么，武馆的木门“吱呀”一声被推开，阳光随着推门的动作涌进来，勾勒出缪秀娟的身影。
她手里拎着个布袋子，额头上蒙着层薄汗，看到屋里的景象时，嘴角弯起柔和的弧度。
“秀娟姐！”
几个少年齐声喊。
缪秀娟比他们大几岁，父亲是武馆的老学员，自从父亲前年病逝，她就常来帮忙打理杂事，一手形意拳打得沉稳，心思更是细腻，谁的练功服破了，谁家里有难处，她总能第一时间察觉。
“刚路过菜市场，买了些绿豆，” 缪秀娟把布袋子放在墙角的桌上，“赵师傅说下午熬绿豆汤，让你们练完了败火。”
她说话时目光扫过万斌，看到他手腕上的红痕，自然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小管药膏，“又跟木人桩较劲儿了？
过来，我给你抹上。”
万斌有些不好意思地走过去，缪秀娟的手指轻轻捏着他的手腕，药膏带着清凉的薄荷味，触碰到皮肤时让他下意识缩了缩。
“练功也得悠着点，” 她轻声说，“赵师傅讲过，刚猛易折，你这性子，得学着收。”
“知道了秀娟姐。”
万斌低低应着，眼角的余光瞥见徐嘉彬正坐在窗边看账本。
这位总是穿着干净白衬衫的少年和他们格格不入，别人挥汗如雨时，他更爱琢磨太极的“以柔克刚”，此刻他指尖在账本上点着，忽然抬头道：“斌子，上个月武馆的房租还差三百块，我跟我爸厂里的会计叔说了，能不能先欠着，他说要跟房东商量。”
屋里的喧闹声瞬间低了下去。
振远武馆的赵师傅年近六旬，前些年中风后留下了后遗症，走路都不利索，武馆的生意早就大不如前，全靠这些老学员的孩子撑着。
房租、水电、器械维护，哪一样都得花钱。
“我去跟我妈说，” 王莉娜的声音响起，她正在整理散落的兵器，长鞭在她手里绕了个圈，“我妈开的杂货铺这个月盈利不错，先挪三百出来。”
“不行，” 万斌立刻摇头，“上次你家就垫过钱了。
要不，我们去码头帮人卸货？
听说晚上扛集装箱能挣不少。”
“我去！”
雷豹猛地攥紧拳头，他练的象形拳最耗体力，浑身的劲儿没处使，“我跟王俊一块去，我俩力气大。”
“码头那片是斧头帮的地盘，” 杨飞忽然开口，他刚从外面回来，手里还攥着几张传单，“昨天我路过看见的，他们收保护费收得狠，咱们去了怕是要惹麻烦。”
他擅长合气道，平时总爱琢磨人心，说话时眼神转得飞快，“我倒有个主意，上周在文化宫门口看到有商家搞促销，缺几个维持秩序的，说一天给五十，管饭。”
“我去打探过，” 李飞从房梁上跳下来，落地时轻得像片叶子，他刚才不知什么时候爬到了横梁上，“那商家是卖家电的，老板姓刘，听说跟狼社的人有点交情，但这次活动规模不大，狼社未必看得上。”
少年们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，严飞拍了拍桌子：“都别吵了，听斌子的。”
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集中到万斌身上，这己经成了他们的习惯——无论遇到什么事，最后拿主意的总是这个看似沉默，却总能找到办法的少年。
万斌的目光扫过一张张年轻的脸，汗水、泥渍、磨破的袖口，还有眼底那股不服输的劲儿。
他们大多是城中村的孩子，父母不是在工厂做工，就是在菜市场摆摊，在这个飞速变化的城市里，像野草一样努力扎根。
武馆是他们唯一的庇护所，在这里，拳头硬的人有尊严，讲义气的人有朋友。
“文化宫的活儿接了，” 万斌开口，声音不大却很清晰，“杨飞，你再去跟刘老板敲定，就说我们八个去，不要工钱，管饭就行，但得让我们在活动现场摆个小摊，教小孩扎马步，收点零钱。”
“不收工钱？”
王俊愣了一下，“那我们喝西北风啊？”
“笨，” 徐嘉彬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，“斌子是想借场地攒人气。
你想啊，家长看我们功夫好，说不定就会送孩子来武馆学，到时候学费不就有了？”
万斌点头：“嘉彬说得对。
另外，李飞，你再去码头那边看看，不是去干活，是摸清斧头帮的人什么时候换班，他们常去的酒馆在哪。”
他顿了顿，看向严飞，“飞哥，你带杨震、廖鹏去准备家伙，不是打架，是防备着点。
狼社的人要是来捣乱，咱们不能让人欺负到家门口。”
“放心吧！”
严飞一拍胸脯，八极拳的气势让他说话时带着股压迫感。
暮色降临时，绿豆汤的香气弥漫了整个武馆。
赵师傅坐在太师椅上，浑浊的眼睛看着围坐成一圈的少年们，忽然叹了口气：“你们啊，本该在学堂里念书的年纪……师傅，念书哪有练拳痛快！”
雷豹大大咧咧地说，一口喝掉半碗绿豆汤。
赵师傅笑了，从怀里掏出个用红布包着的东西，一层层打开，里面是枚锈迹斑斑的铜钱，中间的方孔被磨得光滑。
“这是我年轻时，跟师兄弟结义时用的。”
他的声音带着回忆的沙哑，“那时候我们也像你们这么大，以为拳头能打遍天下，后来才知道，江湖路远，一个人走不了太远。”
少年们都安静下来，看着那枚铜钱。
“你们想不想效仿前人，结为异姓兄弟姐妹？”
赵师傅问，目光在每个人脸上逡巡。
万斌第一个站起来，对着赵师傅深深一揖：“我想。”
“我也想！”
严飞紧随其后，“斌子去哪我去哪！”
“算我一个！”
“还有我！”
二十一个少年，十八个男生，三个女生，在昏黄的灯光下，围着那枚旧铜钱站成一圈。
他们按照年龄排序，严飞最大，是大哥；万斌排第三，但所有人都默认他是主心骨；缪秀娟年纪稍长，被大家叫做“大姐”；最小的王琳才十三岁，抱着她那柄心爱的长剑，眼神却比谁都坚定。
“我严飞，” 严飞举起拳头，声音洪亮，“今日与诸位结义，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，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。
往后有福同享，有难同当，谁要是背叛兄弟，天打雷劈！”
“我万斌，” 万斌的声音里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郑重，“今日结义，不为打遍天下，只为护住身边人。
武馆在，我们在；兄弟在，道义在。
若违此誓，甘受三刀六洞！”
“我缪秀娟，” 她的声音柔和却坚定，“今日与诸位结为兄妹，往后情报我来探，后援我来撑，谁若伤我兄弟，形意拳绝不留情！”
“我万琳！”
“我王飞！”
“我徐嘉彬！”
一个个名字响起，带着少年人的热血和执拗，撞在武馆的梁木上，仿佛能惊起沉睡的江湖。
铜钱被放在中央的桌上，月光从窗缝里钻进来，在上面镀了层银辉。
深夜，万斌躺在武馆的通铺上，听着身边此起彼伏的呼吸声。
严飞的呼噜声最大，王飞睡觉不老实，腿搭在了他的肚子上，万琳的梦话里还在喊着“踢死你”。
他悄悄起身，走到院子里，抬头看着满天繁星。
远处的城市灯火璀璨，高楼大厦的轮廓在夜色中沉默矗立。
他知道，这个世界正在变得不一样，工厂的机器声取代了街头的叫卖，霓虹灯盖过了月光。
但有些东西是变不了的，比如拳头硬才能不被欺负，比如兄弟的话比金子还值钱。
他摸了摸口袋里的半块砖头，那是下午从工地上捡的，磨掉了棱角，沉甸甸的。
明天去文化宫，不知道会不会遇到麻烦，但他不怕。
身边有二十个兄弟姐妹，每个人的拳头都硬，每个人的心里都揣着一股劲儿，就像武馆门口那棵老榕树，根系在地下紧紧缠在一起，任谁也拔不动。
天边泛起鱼肚白时，万斌回到通铺，轻轻把王飞的腿挪开。
黑暗中，他仿佛看到了多年后的景象，也许他们会离开这个小城，也许会面对更厉害的对手，但只要这二十一颗心还在一块，就没有迈不过去的坎。
结义的誓言还在耳边回响，像一颗种子，落在了二十一个少年的心里。
在这个即将迎来巨变的时代，属于他们的故事，才刚刚开始。
最新评论