仲春二月，安靖侯府后花园的桃花开得泼天烂漫，粉白的、绯红的花瓣堆叠如云霞，风过处，落英簌簌扑在青石小径上，连空气里都浮着甜润的香。
临水的“沁芳亭”内，琴音正淙淙流淌。
谢云姝一袭月白绫裙，裙摆绣着几枝缠枝莲，随着拨弦的动作轻轻晃动。
她指尖落在焦尾琴上，时而轻拢慢捻，时而急雨般扫过，《凤求凰》的调子从她指下漫出，初时如溪泉漱石，清越明快，到后来却添了几分女儿家的羞怯，尾音拖得悠长，像春日里拂过湖面的风，缠缠绵绵。
对面的卫琛看得痴了。
他今日穿了件宝蓝锦袍，腰间系着玉带，身姿挺拔如松。
镇国公府的世子，京城里多少贵女的春闺梦里人，此刻却只望着亭中抚琴的女子，眼中的倾慕几乎要漫出来。
待最后一个音符消散在风里，他才抚掌笑道：“云姝，这曲子经你手，竟比乐谱上多了三分情意。”
他往前凑了半步，声音压得低了些，带着少年人的恳切，“待你过了门，我便在府里也建一座这样的亭子，每日听你弹这曲，可好？”
谢云姝垂眸抿唇，颊边泛起两抹绯色，像被夕阳染透的云霞。
她指尖还停在琴弦上，余温未散，抬眼时，撞进卫琛含笑的眼眸里，慌忙又低下头去，轻声道：“世子又取笑我。”
青梅竹马的情分，早己刻进了骨血里。
三日前，两家刚换了庚帖，红绸还系在侯府正厅的匾额上，婚期就定在暮春。
那时她总想着，往后的日子，该是每日抚琴作画，看卫琛在廊下练剑，倦了便一起在这沁芳亭里剥新茶，日子定如这满园桃花般，明媚安稳。
可这静谧终究是脆的。
“小姐！
小姐！”
急促的脚步声撞碎了亭中的余韵。
知秋提着裙裾从桃花林里钻出来，鬓边还沾着片粉白花瓣，脸色却白得像纸，连行礼的力气都没了，只喘着气喊，“前厅……前厅来了宫里的公公！
捧着明黄的圣旨呢！
侯爷让您即刻过去接旨！”
“圣旨？”
谢云姝指尖猛地一颤，琴弦发出一声刺耳的错音。
她抬眼看向卫琛，只见他脸上的笑意瞬间僵住，眉头拧成了疙瘩，眼中满是惊疑。
宫里降旨到侯府内宅，还是冲着她一个未出阁的女子来的，这绝不是寻常事。
两人顾不上再言语，快步穿过抄手游廊。
廊下的紫丁香开得正盛，香气浓烈得有些呛人，谢云姝却只觉得心口发紧，脚步都有些发飘。
到了前厅，气氛早己凝重如铁。
安靖侯谢擎穿着朝服，领着府里的主仆黑压压跪了一地，脊梁挺得笔首，却掩不住背影里的僵硬。
香案上燃着三炷檀香，烟气袅袅升起，裹着那卷明黄的圣旨——像一条蛰伏的巨龙，静静卧在紫檀托盘里，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威压。
传旨的内侍站在香案旁，面白无须，穿着石青色的蟒袍，目光扫过众人时，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淡漠。
见谢云姝来了，他清了清嗓子，尖细的声音刺破了前厅的寂静：“奉天承运，皇帝诏曰：朕闻安靖侯谢擎之嫡长女谢云姝，性秉柔嘉，度娴礼法，柔明毓德，静正垂仪。
今特册封为五品才人，赐号‘姝’，于三日后入宫侍驾。
钦此——嗡”的一声，谢云姝只觉得脑子里像有无数只蜜蜂在飞。
才人？
入宫？
她几乎要笑出声来——三日前刚换的庚帖还摆在妆匣里，京城里谁不知道她与卫琛的婚事？
陛下这道圣旨，哪里是恩宠，分明是一道惊雷，劈碎了她所有的念想。
“姝才人，接旨吧。”
内侍的声音像冰锥子，扎得人清醒了几分。
他脸上没什么表情，仿佛只是在念一段寻常的话本。
安靖侯谢擎率先叩首，额头磕在青砖上，发出沉闷的响声：“臣谢擎，叩谢陛下隆恩！”
他起身时，脸色比纸还白，见女儿仍愣在原地，忙用极低的声音催促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：“云姝，快接旨！”
谢云姝的指尖触到那卷圣旨时，只觉得冰凉滑腻，像摸到了蛇的鳞片。
她机械地抬手接过，绢帛的重量压得她手臂发沉，仿佛捧着一块烧红的烙铁，烫得心口一阵阵抽痛。
“恭喜姝才人了。”
内侍脸上堆起程式化的笑容，眼神却没什么温度，“三日后卯时，宫车会来侯府相接，才人好生准备着。
咱家还要回宫复命，这就告辞了。”
送走内侍，前厅里静得能听见檀香燃烧的“噼啪”声。
谢云姝还跪坐在地，双手紧紧攥着圣旨，指节泛白，几乎要将那绢帛捏碎。
春日的阳光透过雕花窗棂照进来，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，落在她身上，却连一丝暖意都没有，反倒像浸在冰水里，从骨头缝里往外发冷。
“姐姐真是好福气。”
娇柔的声音突然响起，带着点酸溜溜的意味。
谢云薇不知何时凑了过来，她今日穿了件桃红的褙子，领口绣着金线，衬得那张脸格外明艳。
她被继母柳氏扶着，目光在谢云姝身上打了个转，嘴角噙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笑意，“一入宫门就是五品才人，可比在家里等着嫁人风光多了。”
柳氏伸手拍了拍庶女的手背，保养得宜的脸上看不出太多情绪，只淡淡对安靖侯道：“老爷，既是圣意，便是云姝的造化。
妾身这就去吩咐下人备着，衣裳首饰、铺盖被褥，都得按宫里的规矩来，可不能失了侯府的体面。”
话说得滴水不漏，语气里却透着疏离，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。
安靖侯看了长女一眼，那目光复杂得很，有惋惜，有无奈，或许还有一丝权衡——谢家虽也是勋贵，却远不如镇国公府势大，若女儿能在宫中得宠，于家族而言，未必不是另一条路。
他终是叹了口气，声音沙哑：“去吧，好生准备，莫要出了差错。”
说罢，转身往书房去了，背影佝偻了些，像是一瞬间老了好几岁。
卫琛还跪在原地，脸色白得像上好的宣纸，嘴唇微微颤抖着。
他望着谢云姝，眼中翻涌着痛楚、不甘，还有深深的无力。
皇命如山，谁能违逆？
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，最终只化作一句干涩的话，像砂砾在摩擦：“恭喜……姝才人。”
“姝才人”三个字，像一把钝刀，轻轻巧巧就斩断了十数年的青梅竹马。
他猛地站起身，转身就往外走，宝蓝锦袍的衣袂扫过地上的香炉，带起一阵香灰。
那背影决绝得很，再没了来时的半分从容，只剩下落荒而逃的寥落。
谢云姝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照壁后，心口像是被生生剜去了一块，空落落的疼。
她知道，从卫琛说出那句“姝才人”开始，他们之间，就再也回不去了。
廊外的桃花还在簌簌飘落，香气浓郁得让人发晕。
谢云姝低头看着手中的圣旨，明黄的绢帛刺得人眼睛生疼。
侯府的天，终究是塌了。
她的人生，从这一刻起，拐进了一条看不见尽头的深巷，前路是福是祸，竟连一丝预兆都没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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